【天天快播報】野心勃勃的《巴比倫》還是敗了
作者:Michael Koresky
譯者:Issac
(資料圖)
校對:易二三
來源:Reverse Shot(2022年12月31日)
關于文化或工業(yè)巨變的藝術作品,往往非常宏大。這樣的美學追求意味著,可以更好、更全面地捕捉歷史進程,讓虛構的人物說出「從那以后,就再也不一樣了……」之類的話,又或是像達米恩·查澤雷的《巴比倫》中所說的,「這是世界上最神奇的地方,不是嗎?」
《巴比倫》
這句話是布拉德·皮特飾演的杰克·康拉德在影片快結束時,對朋友兼同事茱菲女士(李麗君飾)說的,前者是小道格拉斯·范朋克式的溫文爾雅的默片明星,后者的原型是黃柳霜。
此時此刻,查澤雷的這部好萊塢編年史已然逐漸化為挽歌;在這之前,近三小時的影片節(jié)奏強烈、令人振奮,其在敘事和美學上的選擇讓觀眾不斷地去感受和體驗故事,而非理性地觀影。
影片中突然出現(xiàn)的陰郁、反思的基調,比影片中沒完沒了的搖鏡頭和跟拍鏡頭更不和諧??赐赀@些可以預見的聲色犬馬,人們可能會想,康拉德口中的「神奇之處」究竟為何,更重要的是,自編自導的查澤雷所感興趣的情感又落于何處。
查澤雷百科全書式地聚焦于二十年代末、三十年代初的好萊塢,將其描繪成一個在無聲電影和有聲電影之間、在《海斯法典》之前的自由和嚴格的傳統(tǒng)主義之間的深淵邊緣搖搖欲墜的神話小鎮(zhèn),這樣的構思如此廣泛和宏大,以至于它隨時都有可能淪為浮夸之作——這與故意的怪誕或有目的的不和諧是不一樣的,人們可以放心假設這些都是刻意為之的基調。
通過將其宏大的美學野心與精選的歷史節(jié)奏結合在一起——艷俗的大型派對、無聲電影里的「狂野西部」、有聲電影的多產帶來的破壞性、有色人種在這個行業(yè)的邊緣化——《巴比倫》相當于一場穿過陳腐的好萊塢的長途跋涉,同時,它還決心發(fā)揮黑幫史詩般的作用,只不過將狂徒的暴力換作了好萊塢的肆意妄為。
這個關于歷史變化的故事,與其說是《偉大的安巴遜》或《雨中曲》,不如說是《賭城風云》或《不羈夜》,查澤雷的電影顯然得益于這些。
以這種方式,《巴比倫》喚起了20世紀電影制作的多個時代——20世紀90年代,復興了曾主導了20世紀70年代的令人印象深刻的作者電影;20世紀50年代,寬高比不斷擴大,觀看方式爆炸式增長,成為阻擋電視迅速崛起的壁壘;當然,還有20世紀20年代末和30年代初向有聲電影的過渡——毫無歉意地將自己置于這個神話譜系之中。
在影片的大部分時間里,《巴比倫》沒有任何沉思,滿足于在無度與罪惡之中沉溺,只是在最后三分之一的時候陷入了對影像之力及其之美的思考——所有這些都更容易以一個令人揪心的、奧斯卡式的蒙太奇電影奇跡來結束。(在這方面,它與斯皮爾伯格同期發(fā)行的《造夢之家》正好相反,后者似乎是對電影的懷舊贊歌,但對那些通過鏡頭觀看的人來說,它更側重于影像制作的意義。)
然而,即使退一萬步說,查澤雷的電影也幾乎不及彼得·博格丹諾維奇的《大滾友與小老千》(1976),后者同樣是一部自吹自擂的無聲電影的贊歌,它成功地捕捉到了那個充滿創(chuàng)新與創(chuàng)造的時代。
當然,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,但博格丹諾維奇的成就——這部電影在美學上不合潮流,在政治上也不正確——令人高興的是,它向工匠和技術人員的工藝和創(chuàng)新致敬,就像它用模仿來嘲弄那個時代所謂的原始主義一樣。
查澤雷的電影在這方面犯了錯誤,塑造了三個典型的主要角色,讓他們在肯尼思·安格風格的惡臭的游樂場里自由自在。
在模仿《不羈夜》本質上保守的模板——在被描繪成不可逆轉地滑向自由主義的娛樂業(yè)的穩(wěn)步衰落之后——《巴比倫》奇特地結合了聲色犬馬與偽善。保羅·托馬斯·安德森拍《不羈夜》的時候只有27歲,所以有可能表現(xiàn)出拘謹?shù)牡赖抡f教,但他能夠對自己的代理家庭表達出基本的愛,這使他不必像查澤雷那般夸夸其談地描繪不良行為。
而查澤雷的影片中,有一些被認可的、被過度神話化的享樂主義的形象,具體體現(xiàn)在類型上?,敻裉亍ち_比仿佛吃力的莎朗·斯通,扮演吸毒后想成為小明星的妮莉·拉羅伊,她成為無聲銀幕上的小紅人,可以說哭就哭,但她在有聲時代的成功之路被她在銀幕外的性行為、賭債和不被待見的聲音所阻礙,一個角色說她的聲音「聽起來像驢」。然后是皮特飾演的迷人的酒鬼杰克,他的傲慢和邪惡逐漸讓位于對商業(yè)巨變的內省沉思,以及對電影是有意義的藝術容器的陳詞濫調。
最后,所有這一切的旁觀者是曼努埃爾·「曼尼」·托雷斯(迭戈·卡爾瓦飾),一個來自墨西哥的移民,他的精明、堅韌和在行業(yè)等級制度中穿行的能力,幫助他從送快遞的男孩,到電影片場的采訪者,再到音響總監(jiān),再到制片人,同時始終是妮莉忠誠、充滿希望的愛人。
至少就他們的職業(yè)生涯而言,這些角色沒有一個能在20世紀30年代的行業(yè)變革中幸存下來,也不是所有人都活到電影結尾,原因要么是自大,要么是自我毀滅。
查澤雷的電影是由固定套路組成的,大部分段落要么是在單一地點狂拍一通,要么把各個場景快剪成配上賈斯汀·赫維茨的歌舞配樂「哈德斯敦勇闖西部」的片段。第一個這樣的段落仿佛一出舞臺劇,出片名前的半小時都在拍制片人唐·瓦拉赫(杰夫·格爾林飾,可能是因為他令人不安地與哈維·韋恩斯坦有些相似,才選的他來演)家中的狂歡,這奠定了影片被炒作的墮落基調,描繪了幾分因巴茲·魯赫曼而成為常態(tài)化的千禧年派對的時代錯誤。
在查澤雷的電影中,那些與歷史無關的片段被降級為偶然的插曲,比如瑪格特·羅比的舞蹈風格(在搖滾區(qū)似的地方,圍繞著卡爾瓦旋轉、磨蹭),又或者像「他媽的難以置信!」這樣的臺詞。除此之外,這部電影還想讓觀眾置身于一個永恒的、黑色金屬式的過度放縱的地下世界,典型的場景是一個胖子阿布克爾式的人腰纏萬貫;成堆的可卡因擺放在赤裸的女人身上;一個一閃而過的鏡頭里,一個香檳瓶被塞進一個男人的光屁股里,發(fā)出卡通般的撲通聲;還有一只真正的大象,它是曼尼送給瓦拉赫的派對禮物,它在客廳里游行,而吸毒的派對者們在恐懼和狂歡中奔跑。
如果有人覺得他們沒有被正確地引入這個世界,這頭大象在前一場戲中正式而形象地宣布了電影的「帶有味道的」目標:它在一個巨大的特寫中放松了腸道。
比起它的尿液和糞便,《巴比倫》最連貫的主題是一個從炫目的高度飛過房間,繼而飛向現(xiàn)場的爵士樂隊,一直飛到正在吹響的小號的搖臂鏡頭。我數(shù)了數(shù)這個鏡頭至少有六種變奏——無論是視覺上還是聲音上,都喚起了爵士樂夜總會表演的電影快感,這是美國電影的一種傳統(tǒng),從早期有聲音的爵士短片,如《黑色與褐色》(1929)和《黑人生活的狂想曲》(1935),到《爵士風情》(1990),再到《飛行家》(2004)——隨著這些變奏的累積,它們似乎獲得了某種敘事目的。有一次,小號手西德尼·帕爾默(約翰·艾德坡飾)在協(xié)助拍攝一個歌舞場景時告訴曼尼,「我想,你的攝影機對準的方向不對?!?
想到這里,曼尼興奮起來,他向米高梅提出了拍攝一部短片的想法——這部短片以爵士音樂家為中心——最終命名為《哈萊姆·特雷特》(這反過來又導致曼尼被Kinoscope工作室聘請為聲音總監(jiān),在那里他將一定程度上見證西班牙語電影的崛起)。在此之前,西德尼一直處于《巴比倫》的邊緣,主要表現(xiàn)在那些喧鬧的歌舞片段中。
在影片開始幾小時后,他成為了一個特別出演的角色,這是有意義的,因為它本身就有結構上的隱喻(作為一名黑人藝術家,在鏡頭開始指向正確的方向之前,他基本上是隱形的)。然而,在接下來的一個場景中,當這個角色被迫在鏡頭前用燒焦的軟木塞涂黑自己的皮膚時(在極少數(shù)情況下,音樂停止了),影片對帕爾默的興趣開始變得虛偽起來,好像他只是一個承受羞辱和痛苦的容器。
這種善意的象征手法——落入了它想要批判的表現(xiàn)手法的陷阱——延伸到了電影對茱菲女士的設計上。在她第一次亮相時,她在瓦拉赫的派對上表演,直接向斯登堡的《摩洛哥》中瑪琳·黛德麗的燕尾禮服致敬,茱菲女士演唱了1931年的卡巴萊小調《女孩的私處》,并像黛德麗飾演的夜總會歌手艾米·喬利一樣,對著臺下一位臉紅的女人獻吻。
茱菲女士會在整部影片中短暫出現(xiàn),足以讓人看到她在這個行業(yè)中所處的某些現(xiàn)實(她的家人在洗衣店工作,她給中國的家人寄支票,自己還幫忙寫字幕),但她短暫的銀幕時間通常是用來做一些聳人聽聞的邊注,比如在妮莉被響尾蛇咬后從她脖子上吮吸毒液。雖然人們可以看到引人注目的李麗君如何完美演繹這個角色,但她被視為太多「他者」的焦點(既是唯一的亞裔美國人,也是唯一的酷兒角色),以至于影片的異國情調過剩。在影片對曼尼這個角色的處理上,也有一種近乎空虛的高貴,他是觀眾的替身,見證了影片不斷升級的歇斯底里。他經常被用來拍攝對白人明星們的瘋狂生活(在影片看來,這更有趣)的反應鏡頭,要么是震驚,要么是同情。
這是最可笑的,在一個鬧劇般的時髦的派對上,妮莉本想炫耀她從未有過的、淑女的舉止和聲音,結果卻是咒罵、吐痰,還嘔吐在了襯衫上;鏡頭切到堅忍的卡爾瓦,他的眼睛里閃爍著淚水,這又改變了影片的調性。(在這場戲中還有一個鏡頭,一位富有的白人老婦人問帕爾默,「你覺得新的種族電影怎么樣?」——這句令人難以置信的陳詞濫調,靈感可能來自瑞恩·墨菲拍攝的糟糕劇集《好萊塢》。)
說這些可都不是在雞蛋里挑骨頭;這些缺陷暴露了這部電影不穩(wěn)定的結構完整性。查澤雷的電影有意地既批評又贊美好萊塢,這對我們中的任何一個人來說都是一個公平而恰當?shù)姆椒?,因為我們對這個行業(yè)懷有強烈的愛恨情仇,它為我們的夢想和噩夢、渴望和失望提供了如此多的燃料,它的過去既是痛苦的文化排斥,也是無盡的審美享受。
但影片顯然致力于書寫情書與惡語,從珍·斯瑪特的八卦專欄的荒謬之詞,到杰克認為他將在銀幕上不朽(「你將與天使和鬼魂共度永生!」),再到愚蠢的結尾——1952年曼尼坐在影院里,看著銀幕上《雨中曲》的舞蹈場面而哭泣(天哪,這是世界上最神奇的地方,不是嗎?),然后影片又轉向對失去的東西的最后遐想,把我們從布努埃爾帶到了卡梅隆,還有一些仿制的布拉克哈格和保羅·沙里茨——更不用說我們剛剛看過的他自己電影的畫面了。(想象一下,如果這段蒙太奇的結尾是大象的肛門又在屏幕上張開了一遍——那這將是能與肯尼思·安格比肩的玩笑。)
不可思議的是,這個結尾并不是這部電影的最糟糕的時刻,如此殊榮屬于一個從《不羈夜》中抄襲來的懸念高潮。曼尼和一個失敗的伙伴試圖解決妮莉的巨額賭債,他們帶著一個裝滿現(xiàn)金的手提箱去拜訪癡迷于電影的當?shù)睾趲皖^目麥凱(托比·馬奎爾飾,他一口爛牙,化著食尸鬼式的妝)。
作為好萊塢黑暗的真正核心,麥凱用摻了醚的白蘭地和關于「弱智」和「侏儒」的電影口號逗他們玩兒,然后把他們帶入一個情趣場所「歡迎來到糟糕的洛杉磯!」),這個場景的特別演員包括吃老鼠的肌肉男和憤怒的、被鎖住的短吻鱷。
馬奎爾的一些頑皮的怪誕風格很有幫助,但他過度的怪物嬰兒妝容至少最終揭示了《巴比倫》的本質。它想要令人印象深刻的形象和瘋狂,但這些都是小孩子的玩意兒。看過查澤雷的《愛樂之城》的歌舞片愛好者們,正如這位導演/編劇可能因吃力營造的類型幻想而感到疲憊一樣(這本應該毫不費力),他們在看《巴比倫》時可能會有覺得疲憊不堪。
在更早的一個片段中,曼尼被派去參加1927年《爵士歌手》在紐約的首映式。當觀眾們?yōu)橥降穆曇艄恼?、微笑、喘息時,卡爾瓦站起來,搖搖晃晃地走到過道中間,睜大眼睛回頭看著銀幕。
鏡頭升起并跟隨著他,他跑出影院來到一個電話亭,這樣他就可以對著西方大聲宣布:「一切都要改變了!」我暫時原諒了這一切愚蠢而夸張的戲劇性舉動,但我不禁想起了所有那些電影觀眾。就《巴比倫》自身而言,這似乎是查澤雷理想的觀眾,目瞪口呆,眼睛鼓脹。睜大眼睛,它來了!
編輯:qysb005